一日，万木山人于南窗下操觚染翰，读经阅史，自晨分之时至于未申之刻，意颇困顿，老眼昏沉，遂隐几片时。忽觉其身为大力士所持，飘然高举，升于九霄，如列子御风而行，全无挂碍。
俄而至一山壑，山人见其林树幽美，前有小庵一座，匾额书“不二法门”四字，驻足而视，庵门左右悬挂一联，右书：“立足怕随流俗转”，左书：“居心学到古人难”，署款为子贞，知是何子贞绍基笔墨，的然名家也。


 
山人遂前行，直达庵内，由门童引至厅堂，见一老者，须发斑白，神闲气定，仙风道骨。山人趋前，拱手施礼，道人但微颔之，良久乃曰：“先生高姓大名？”答曰：“万木山人。”道人曰：“先生貌似儒者，而自号山人，此名实相乖也。所贵乎儒者，循名而责实，名不正则言不顺。文人学士之流，名号之中每每犯贱，何也？”山人不敢驳之，暗自思忖：“不谓山人，改谓隐儒，可乎？然而世间之隐儒、真儒，多乎哉？不多也!”
山人见厅堂之内陈列不多，惟静洁清雅，内有典籍若干。道人曰：“先生读书之人，无妨一观。”遂引至典籍处。山人检阅良久，只见得经史子集十数种而已，遂曰：“简则简矣，无乃太简乎？数十年来所出经典要籍，何止成千累万，黎民百姓之家稍通文墨者，其书亦不下千有余种，道人何至于省之又省耶？”道人曰：“不然。先生似博见群籍之士，然而不得要领，贪多务得，实于见道有碍。儒者之志，如顾亭林之流，在于读遍天下之书，其志可钦，其实甚无谓也。岂不知《太史公论六家要旨》，所谓儒家博而寡要，劳而无功，此平实之论也，先生其忘之乎？”庄子有言曰：“吾生也有涯，而知也无涯，以有涯随无涯，殆矣！”庄生得道之士也。子舆氏有言：“尽信书则不如无书，吾于武成，取二三册而已矣。”孟子言辩记博，然于书则严其选，亦得观书之旨也。至于老子著《道德经》，仅五千言，竟为五千年来第一奇书，老子诚有道有德者。德者，得也，能得天下之大道，其于群书又何必遍观之哉？近世大儒，以立德立功立言称于世者，其曾文正公之谓乎？曾氏读书有得，于群籍颇具识见，以为古今有独见之书，惟《老子》《韩子》数家而已，其余大多纂辑成言，引申发论，其于独见实罕其徒。其所论高邮王氏，祖孙三代，海内称其博洽，而王氏所熟读之书，仅三十余种而已。曾氏揭古今读书之大秘，先生谨记可也。”山人曰：“山人不敏，得闻高论，茅塞顿开，何其幸也！”道人曰：“经有十三，要在五经，至于今日，非功令之时，取阅《四书》足矣。史有廿五，其要在于四史，然近世之寰球大要，亦当略知一二。子则老庄申韩，当识其大要。集则屈子、太白、少陵、玉溪生、王摩诘、东坡之类，视其性之所近，取阅数种，发摅诗文之气可也。”


 
“至于释家之书，何须泛览，《大藏经》万卷之巨，穷毕生之力难于卒读，即令读阅一过，其于佛性，究可通达乎哉？流传东土之经，《金刚经》《坛经》《法华经》《圆觉经》数种，皆可略见佛旨，然则成佛之人，古今究有几人哉？故阅释氏之书，勿求成佛，但求略免流俗而已。又，阅经当取精要语，如《金刚经》‘如见所相非相、即见如来’，《圆觉经》‘知幻即离、离幻即觉’即是。“《道藏》亦称博杂，修道在于清静，《常清静经》短而浅，其理甚明，至于修炼成仙，古今亦乏其辈，汉武秦皇，只增闹剧而已。故披阅道书，须得清静之旨，吐纳导引行之恒常，久之自得要领，其于养生确然有益也。常言道：养生莫善于寡欲，贫道则有四止之说，即所谓止语、止思、止静、止欲也。《大学》‘知止’二字其味无穷，于一日之内，常行四止片刻，则形神归复，元气归乎灵府矣！”山人曰：“如此则世间典籍汗牛充栋，亦不惊其多，不受其累，鼹鼠饮河，取其一勺而已，此为不二法门也。”道人捻须不语，实有自得之貌。
 见案上置《颜氏家庙碑》一册，山人因请曰：“道人亦好翰墨游戏乎？”道人亦不语，引至一书橱，开门见示。山人逐一翻检，见其所积翰墨无虑数百纸，大字擘窠，规整遒劲；小字清刚而具寻丈之势；其行楷则宽博健劲之中含温雅之气；小草灵动，笔势络绎连绵，文气十足。山人赞叹不已，因问笔墨之道。道人曰：“笔墨之道，亦当驾简而驭繁，明千古传承之绪，识阴阳变化之理。大抵羲献为书坛不祧之祖，王氏、颜氏为古今两宗而已，其余虽有可观，究非宗祖。颜鲁公深入羲献之堂奥，创为新法，其书法帖十余种，各有精妙。苏黄米蔡实宗颜氏，各具面貌。至清代则有钱南园力追颜氏，何绍基精研颜法，号为有清第一，其后谭畏三兄弟颇有所得，此为颜派之大要也，是为贫道之所宗。”“所谓阴阳之道，则刚柔之谓也。纯阳纯阴之笔墨，古今罕有，亦万不可也。半阴半阳之笔墨，亦非人之所能至。凡书，当以阳或以阴为主干，阳则略杂以阴，阴则略杂以阳，庶几成刚健之貌，或成秀美之体，皆无不可。然书道艰难，非池水尽墨不足以得笔法之精，非读书养气而具慧眼不足以明其理。先生似略通书道之人，正当不为俗学所限，勿以市嚣名利累其心，然后沉潜南窗，把玩笔墨，勿与时人争高下，当以先贤为鹄的，其后必当入颜鲁公之堂奥。”


 
末见案上尚有《几何原本》之类数册，山人因问：“道人亦通科学之道乎？”道人曰：“此非贫道之所长也，取阅一番，以备常识而已。西人穷数理而究天道自然，吾国推数理而衍人伦物理，此为中西学之一大分野；然而穷研自然，西学为上，研讨人伦，中学为高。百余年来，声光电化之演进，实亘古以来所未曾有，取便人类亦云厚矣。然而探索自然与戕毁自然同时而进，则人类之劫难不远矣。核武之造，威力足以毁寰球以千次，则人类尚可幸存乎？故核弹研造，于国为勋臣，于人类为罪孽，不可不知也。”山人闻之，惊其识见，因问：“近年疫情可得救乎？”道人曰：“吾有一偈：病源何处无人识，病去何时会有时；天道每同人道合，诲汝高人谨志之。”
谈论既久，小童进茶一盅，山人饮之，味纯而甘，亦稍解乏。道人则谈兴正浓，因见山人为可谈之人，所谓可与谈而不谈，谓之失人，不可与谈而谈，谓之失言，君子不失人，亦不失言。道人遂引至后山，山人见有一花圃，四围颇广，亦称雅致，绿竹修梅，似为来者致意。圃门悬一匾，颜曰“四君子圃”，题款为一“灃”字，山人一见，知为钱南园先生手笔，道人曰：“先生亦善钱氏之书乎？”山人曰：“不敢，然先父终身学南园，先人之志，固不敢或忘也。”
 


园圃分为四区，梅兰竹菊，品类繁多，山人曰：“道人学精而趣雅，于此四君子，亦当有说乎？”道人遂引至梅区，侃侃而谈道：“所贵乎梅者，曲、欹、疏是其常态，所谓以曲为美，直则无姿，以欹为美，正则无景，以疏为美，密则无态，从来之评赏如此。所怪乎龚定庵者，立誓欲斫其正，删其密，锄其直，然则天下之病梅不亦多哉？定庵为正直之士，一生遇合不偶，固矣！其后文人画士力惩其弊，凡事曲承上峰之意，极尽欹斜攀附，疏通关节，遂能秉宝篆，坐衙台，驱宝马，拥丽姬，置外室，酒池肉林，起商纣王于地府，亦惭愧无地矣！”言讫，道人怫然。道人转至兰区，山人尾随其后。但见山石嶙峋，兰草则隐于山石之中。山人问曰：“此九畹滋兰之道乎？”道人曰：“非也。世人植兰，大率以盆而栽之，苑而囿之，富贵权臣盆值千金，苑高方丈，搜奇猎珍，刻意培植，有兰而值万金、十万金之巨者，此非植兰之道也。夫兰性本孤，意在山谷，幽香清纯，非能扑鼻，且自芳野壑，寂寞空山，是兰之品节也。今人不知，囚之于凡夫俗子之室，非兰之本性所愿矣。且夫鸟雀不恋金笼而恋蓝天，不贪嗟来之食而爱自食其力，兰品孤高，岂鸟雀之不如也哉？”又转至竹区，但见一坡风竹，摇曳多姿，其身修伟，其色碧翠。山人脱口而言：“宁可食无肉，不可居无竹。”道人曰：“此乃东坡句，下句为‘有竹亦有肉，此身万事足。’东坡之才调学识，固人中之龙凤也，然而嗜酒、食肉、近妓，则又与凡夫何别乎？故东坡只可称为学士，未足与于圣人之徒也。”山人曰：“人身缘情欲而来，亦因情欲而子孙相续，天生万物，或以养生，或以怡情，饮食男女固所当然也。”道人曰：“此理虽有可通之处，然《春秋》责备贤者，亦知千古完人，实不多觏！”  
 


山人因问道人赏竹之道，道人曰：“夫竹，其源在根，其劲在节，其姿在叶。国画有所谓折枝画者，取其一枝数叶，以偏概全，亦能略见文人雅趣。然后其弊大矣：文人画士之流并未穷究一物，率尔操觚，乱加涂抹，多失物象之理，遂成画虎类犬之事。如画竹，于其节随意两点，不足明其劲态；画叶，不知风生八面，叶随风转；画竹节之长短，有顶节长于中节者，孰知竹节自近土处短，然后渐长，至末梢，则又复短。固一艺之成，非穷源究委，探赜索隐，不足以成之。所贵乎有元李息斋者，官居高品，种竹、寻竹、品竹、论竹，数十余年撰成《竹谱详录》，实可谓知竹者。”山人惊其博洽。
末而至于菊区，但见金黄灿灿，耀眼夺睛，心境为之一变。道人曰：“四君子实以菊花最艳。赏菊于秋，蓝天在上，金菊在下，交相辉映，一扫文士终日埋首书斋之寂寞，亦借境调心之良法也。曾记河西山农句：‘靖节缘何独爱深，东篱小菊似黄金。’南山种豆，东篱赏菊，此陶靖节隐居以记趣也。名花百种，人各有爱，皆无不可，或爱牡丹，或爱菊荷，性之所近而已。周濂溪既赞陶氏独爱菊，又言‘菊之爱，陶后鲜有闻’，则爱菊之人实不多也。然而菊之列于四君子之中，何哉？以菊凌霜傲雪，耻与群芳争艳，所谓‘不是花中偏爱菊，此花开尽更无花’。尽道菊之可贵也。黄巢不第，作菊花诗数首，傲骨而成反骨，身败名灭，实不足取。曾几何时，有电影借黄巢之句‘满城尽带黄金甲’，胡编乱伦之事，而观者如堵，菊之高洁为之蒙羞矣。”山人曰：“道人高论，发人深省。” 
山人四圃观毕，时已酉刻。于时金乌西坠，日色微茫，飞鸟入林，家禽归茨。山人腹内，饥肠翻动，忽闻羹香入鼻，又闻耳边有声：“呆相公，吃饭矣!”遂惊醒，知是南柯一梦，内人已具饭食，静候久矣。然而梦中之事，如在目前。饭食讫，遂援笔疾书，述奇趣如此。人生如梦，聊录梦痕云尔！辛丑年春月万木山人识。
 
作者简介：雷树德，笔名万木山人，书法家，楹联家，现就职于湖南图书馆。